教會史是如何煉成的?

[編註:本文是周冠仲於朋友中的心得分享,經同意刊登,以饗讀者。]

從2022年八月開始在讀書會第一次閱讀羅雲威廉斯的書,雖然本書翻譯欠佳,但反覆讀這本書幾次,發現這本書不只是在談讀教會歷史,反而是大量闡述了關於作神學的方法和態度,一邊讀一邊心想:「這人的腦袋和米蘭昆德拉好像啊。」

一、上帝是誰?我們是誰?

「個體是什麼?他的自我認同何在?所有的小說都在尋求上述問題的答案。」-(被背叛的遺囑 P.16)

米蘭昆德拉在探討小說藝術時提出兩個問題,並且認為所有的小說都在回答這兩個問題,羅雲威廉斯也提出類似的見解,當基督教信仰群體開始說自己的故事之時,其實都在回答關於上帝是誰?而這群跟隨上帝的子民又是誰?而通常開始說這些歷史故事時,是在一種尋求自我認同的時候,像是教會初期的殉道紀錄,是為了表明這群公民是服從上帝的治權,不是羅馬皇帝的治理,而十六世紀的宗教改革,其實是在問「真教會在哪裡?」,一樣都在探索教會群體的自我認同。

教會可以靠著什麼來辨識出兩千年來的教會是同一個教會?是靠著教會的行為?教會的思想?還是教會的情感記憶呢?這都不是太好回答的問題,事實上,當教會群體開始回答這些問題時,可能都在特定的歷史處境當中有著身份的認同的焦慮感,教會都得不斷回答這些困難的議題,在連續性和不連續性當中,表明可能性的答案。

除了身份自我認同的問題,更難且更重要的問題是:「上帝是誰呢?」那位拿撒勒的聖者到底是誰?是如同巴特說的「未識之神」?當教會群體看向十字架上,會看見以色列人的王嗎?往歷史中的空墳墓望去,是否也留下一臉錯愕和驚懼?教會花了兩千年想講清楚的上帝,似乎講得很多了,但又似乎講得不夠多。

二、歷史感

「依我看來,偉大的作品只能誕生於它所隸屬的那門藝術的歷史潮流裡,而且還要參與這個歷史。只有回歸到這歷史流裡,我們才能分辨,什麼是新穎的,什麼是重複的,什麼是創見,什麼只是仿效,換句話說,只有放在歷史的情境中,一個作品的價值才能為人所識,為人所欣賞。對我而言,跌落歷史外的藝術作品是最可怖的,因為那就等於栽進美學價值無法再被觀察的混沌世界裡面。」(被背叛的遺囑 P.22)

或許我們可以試著反問看:「有沒有一份偉大的神學作品,是可以脫離基督教歷史的作品嗎?」那份作品完全的真空,完全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,是最為純粹的一份作品,我想我們可能都找不到這樣的作品,連聲稱自己是「真理」的那位,都有家譜和故鄉。歷史對基督教是件大事。

所以基督徒讀歷史完全不是為了鑑古知今,而是我們不可能脫離歷史在談信仰,不可能不與過往的信徒聊天,不可能不回到歷史的記憶當中面對那位聖者,若脫離了歷史談信仰,這份信仰就構不成信仰。

當然如何讀歷史是門學問,羅雲威廉斯給的建議很明確:「不要以為我們很熟悉古代人所有的一切,應該把他們當成陌生人,但也不要把他們當成不重要,沒有歷史的他們,就沒有我們。」短短的幾行話,卻花了一本書在反覆討論,但卻幫助我們的神學立體化,舉個例子說,過去我覺得自己很明白「因信稱義」是什麼,也很明白宗教改革發生了什麼,但隨著更多閱讀馬丁路德和宗教改革歷史,會發現馬丁路德「因信稱義」有他要回應的處境和話題,後代信徒不應該隨意擴充其意義,而也發現宗教改革的歷史中有大量的對話和衝突,他們討論的話題都有可能需要更大量的研究才能明白;事實上我們都受惠於宗教改革的文化遺產,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的我們,那時候發生的事情不完全的都不重要。面對歷史的議題,我們都必須了解其中的張力,不應該把任何簡化後的結論當成表準答案,那樣的標準答案其實就是一種跌落歷史之外的狀態,無法被評估是否有其意義。

但我們身處的文化也有可能就活在特定的歷史詮釋之中,身處當中很難的察覺,就像《進擊的巨人》裡,瑪雷的艾爾迪亞人就認為島上的人都是惡魔,這樣的歷史記憶就抓住人最深恐懼之中,但當瑪雷的艾爾迪亞人與島上的人民接觸之後,歷史的記憶就產生了碰撞與矛盾,歷史當中的陌生人就不再是陌生人。而基督教的世界裡面也有許多陌生的記憶,公教會、正教會、凱特爾基督教、敘利亞基督教….有時,我們會把彼此當作妖魔鬼怪的陌生群體,但真的是這樣嗎?還是其實妖魔鬼怪就住在我們的心中而已?

三、去自我中心化

基督的身體有著複雜的宗派枝葉,也跨越了時空、文化、性別、階級….等等,這樣聖徒相通的畫面,很需要想像力來察覺,太多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我的弟兄姊妹,我也是他們的弟兄姊妹,放到現實當中來看這是很衝擊的想像,事實上,我們比較容易看到許多隔閡,兩代差距、政黨隔閡、本省外省、男人女人同志、權威平民……這樣的隔閡裡也有許多人是同個信仰,我們真的是弟兄姊妹嗎?我們可以聲稱自己是同一群人嗎?

面對這樣的處境,常聽見教會汲汲營營地高喊合一,但羅雲威廉斯在書中提醒:合一不是我們可以打造的,早在基督裡上帝就已經給我們了,合一純然是上帝給的禮物,我們不可能用自己創造出來的合一取代上帝已經做好的事情。

這對我來講是很顛覆的想像,純然超越的上帝,不會被我們的隔閡拘束,而祂在十字架上已經打破了我們的隔閡,合一是純然的恩典和禮物,真相如此,但不代表我們不用努力的「察覺」這畫面,而上帝給的合一顯然不是一種單一,人世間不應該用任何制度、保證、情緒煽動侷限純然超越者的行動,企圖用有限拘束無限。

但人們總是想要「像神一般」,以不能流動的池水取代流動的水源,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就是自我中心,而羅雲威廉斯指出歷史是靈性的學科,認真的面對歷史,對保守的人來講會很激進,對激進的人來講會找到根基,好的歷史述說會讓人辨識出上帝的行動,而成為世人的批判,幫助世人去自我中心,這會發生在不斷訴說、聆聽歷史的過程,成為一動態的學科,讓人有不一樣的視野看待自己的弟兄姊妹。

往更大的世界地圖上看去也是如此,當我們面對伊斯蘭教徒、佛教徒、印度教徒、無神論者,基督徒的靈性能看出基督的能動性也在當中嗎?還是我們認為這些人當中找不到上帝的蹤跡?如果有上帝的蹤跡那是什麼?如果沒有呢?為什麼?這可能都沒有簡單的答案,就像神學往往都沒有簡單的答案,我想米蘭昆德拉有一段話很適合作為本篇心得的結尾:

「我自己從小接受無神論的教育,而且覺得十分慶幸。可是在共產黨統治最陰沈的那幾年裡,我見識到了那些飽受侮辱刁難的基督徒。突然之間,我青少年時期最早的那個愛好挑釁的狂熱無神論階段戛然中止,而且回頭去看,不過就是乳臭未乾的愚蠢行爲。我開始能夠理解那些信教的朋友;有時基於感動以及支持他人的立場,我也會陪他們去做彌撒。不過即使如此,我的內心深處還是無法相信有神,更別說相信這神能左右我們的命運。可是,我到底眞能確定什麼?而他們又到底知道什麼?他們眞能確信自己所信為真?我坐在教堂裡,心中有種奇特又快樂的感覺,我的不信和他們的堅信居然這樣接近。」(被背叛的遺囑 P.1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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