柬埔寨深描系列:為什麼高棉人不信耶穌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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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福音給高棉人,希望他們從不認識耶穌到相信耶穌,是我們在柬埔寨二十幾年一直做的、唯一的事。超過一萬天的投入、拿青春下注,但我們的業績不太亮麗。高棉人不信耶穌的理由,我們聽到耳朵都長繭。

三個最具代表性的理由: 

一· 我已經有神了。ខ្ញុំមានព្រះហើយ។

我們問高棉人要不要相信耶穌時,大部分人的第一個反應、也是最經典的回答:「人家已經有神了啊!」這是一根真材實料的軟釘子,原汁原味高棉味。

會這麼說的人,是從「高棉人就是佛教徒」的既定立場出發。不管高棉人到底是不是就是佛教徒,這麼回話就好像你請人家一起吃個飯,人家不說不吃,也不坐下來一起吃,只回你一句:「我吃過了。」聽起來中性客觀、委婉無害,意思再清楚不過:不需要!別煩我!

高棉特製的這根軟釘子,前置預設的兩種心態:

  1. 高棉人信高棉教
  2. 所有宗教通通都一樣。所有的神都一樣。 

兩者的動機不同、結論一致,都是:我已經有神了,不需要再來一個。報告完畢。您請慢走。

二· 我信,只是不能入/守(教)。ខ្ញុំជឿ  ក្រាន់តែ អត់ចូរ/កានទេ។

乍聽最阿莎力、人家立刻按讚笑納,其實是直接拒絕、當場退貨!

「ខ្ញុំជឿ 我信!」到了柬埔寨的潛台詞就是:「ខ្ញុំជឿទាំងអស់ ព្រះណាក៏ដោយ។ 所有的神我通通信!」生冷葷腥不忌、三教九流都信。多半會緊接著補充說明:「ខ្ញុំអត់ប្រកាន់ទេ។ 我無所謂。」心裡的OS是:「我這個人大開大闔、大方大氣,才沒那麼小鼻子小眼的小家子氣咧。」可是,他的話還沒說完,這裡只講了上半句,讓你感覺良好:信,當然沒問題,我信;下半句情勢逆轉、主客易位,也是拍案畫押:「ក្រាន់តែ អត់ចូរ/កានទេ។ 只是不能入/守(教)。」整個句子講完,他要告訴你的是:我可以信你的教,我不會入/守你的教。

這個說法高棉人都聽得懂,而且評價很高,因為兩全其美,既讓對方開心,自己也毫髮無傷,依舊是大路朝天、各走一邊,卻是雙方都有台階下,屬於皆大歡喜的團圓劇。你同不同意是你家的事,人家這麼打理,不只是滿意、更是得意。

三· 我走不下去!ខ្ញុំទៅមិនរូច។ 

這麼回話的高棉人,在高涅屈指可數。每次聽到這個答案,我們當下捶心肝!他們很無奈,我們揪扼腕!

這些人的共同點:聽了福音後、專心尋求,認真考慮相信耶穌、跟隨耶穌,作耶穌門徒。但是就在這段或長或短的過程,遠親近鄰、舊雨新知、其他同住家人,或者只是路人甲乙丙丁,具體表達關切,或輕描淡寫、點到為止,或嚴嚴示警、語帶威脅,當事人壓力罩頂、天人交戰,從心意已決到舉棋不定、從左右為難到繞回原點,終究不敵群眾勢力而敗下陣來!發出這等無奈地吶喊、無助的喟嘆之後,有人會說:「我走不下去了,還是歡迎你來」;也有人說:「我走不下去了,你不要再來了。」

到底發生什麼事?

排山倒海的責備,鋪天蓋地的定罪,〝一個人,沒有同類〞ខ្ញុំតែម្នាក់ឯង។,讓人不寒而慄,往後退一萬步:「我等別人先信!」甚至有人立刻接口:「只要有別人先信了,我馬上跟著信。」棒打出頭鳥,當〝第一個〞的代價太大,當〝第二個〞安全多了。

根據薩提爾 (Virginia Satir) 的「冰山理論 (Iceberg Theory)」,要正確解讀一個人的外在行為,前提是能夠正確理解一個人的內在歷程;外在行為好比水面上的冰山,內在歷程好比水面下的冰山。把「冰山理論」套在高棉人不信耶穌這事上,可以這麼說:聽得到的理由像看得到的、水面上的冰山;聽不到的原因像看不到的、水面下的冰山。

爬梳建構他們價值體系的情境脈絡,高棉人不信耶穌的可能原因: 

一· 集體主義的群眾力量大  

高棉人從根本上瞧不起落單、視與眾不同為寇讎,「集體主義」沒人調教、也不用指導,是原廠設定,天生內建的DNA。

集體主義社群的運作,仰賴階級制度進行管理,為了求生、繼而步步高升,自然而然揪團結黨、拉幫結派,發展出同階層或跨階層的侍從體系,穿上制服、貼上標籤,找到〝我們〞,認同感和歸屬感同步到位,並據以界定履行責任義務和爭取權利的對象;歸屬感有了、安全感就來了,有了安全感、不用刷就有存在感,存在成為既定的事實,順理成章各就各位,剛好沾上邊、順便沾上光,榮譽感油然而生。馬斯洛的五層需求 (Abraham Maslow’s hierarchy of needs)都得到滿足。尤其在世襲群居的農村,村民之間的關係密切,命運共同體建立的基礎:大家都一樣。敢和別人不一樣,就是人民公敵。

這點從高棉文可以看出端倪:〝和別人不一樣ខុសពីគេ〞的〝不一樣ខុស〞這個字,和〝是非對錯ខុសត្រូវ〞的〝錯ខុស〞,是同一個字!你以為你只是不一樣,你以為這叫多樣性,這只是你以為;在集體主義的高棉社群,一樣、不一樣,可以無限上綱,成了價值觀的直面對決、是非對錯的定奪裁決,也是群我界定的依據。對高棉人來說,跟別人不一樣就是錯的!អ្វីៗខុសពីគេ គឺខុសហើយ។ 這個認知堅若磐石,而且無人不知。

從這個脈絡思考評估集體主義對高棉人信耶穌的影響:既然是與生俱來的基因體,基因突變的機率太低、基因轉殖的成本太高,所以不能逆勢操作、只能順勢而為,沒有與眾不同、只有異中求同。

二· 後殖民的低落自尊心和後創傷的易脆玻璃心是同一顆心

柬埔寨曾經是法屬印度支那大家庭的一份子,漫漫近一世紀 (1863-1953)。被殖民是強弱高下立分的必然,明明在自己家,卻成了下人,見到外人反而要鞠躬哈腰、叫「老爺夫人」!不得不然的卑躬屈膝是後天養成,刻劃的心理效應,綿延九十年傳宗接代,已經滲透肌理,內化成為植入基因。

千辛萬苦,終於獨立!接下來廿年,美蘇冷戰對決、勢如水火,隔壁越戰開打、如火如荼,國內派系不止、內亂不息,境外勢力受邀入列,搶搭上共產主義的時代列車,一馬當先、位居九五,紅高棉民主柬埔寨時期 (1975.04.17-1979.01.07) ,這次不勞外國代理人,自己人一出手就是種族滅絕,自己國家自己亡!高棉人殺高棉人,殺紅了眼!絕處逢生、餘悸猶存,後共產的杯盤狼藉來不及清理、集體性的後創傷症候群雪上加霜,這些都不會遺傳、只會代代相傳,纏綿至今。

民族自尊心在脫離宗主國後,都會呈自由落體加速度下降,自尊心低落是後殖民群體的共同症狀;種族滅絕之虎口餘生,倖存者夢靨一生的後創傷症候群,所有鐵石心腸都質變成了玻璃心。後殖民的低落自尊心和後創傷的易脆玻璃心,在柬埔寨是同一顆心。

又要回到高棉文來看門道:高棉文的〝外國人〞和〝法國人〞是同一個字:បារាំង。也就是說,បារាំង是〝法國人〞,也是〝外國人〞;同理可證:耶穌是〝外國神〞ព្រះបារាំង,也是〝法國神〞!耶穌教是〝外國教〞សាសនាបារាំង,也是〝法國教〞!

再來到傳福音給高棉人這事,高棉人跟耶穌素昧平生、只知道是外國人,對耶穌教無冤無仇、只知道是外國教,因為都叫បារាំង,啟動自動連結到〝法國人〞,然後高棉人的自尊心就以重力加速度直直落。對殖民宗主國的後殖民情結爆棚,階級意識的羞恥文化發作,祖宗八代受的委屈、吃的鱉,現在要你一次付清!賞你鐵板、給你一堵牆:「我是高棉人!高棉人講高棉話、吃高棉米、站高棉地、信高棉教。」

聽到這話,我們通常識趣地喊暫停、或轉移話題,或者乾脆自動關機,因為當下已經離題,理智已經斷線,現場只聞到煙硝火藥味、只看到玻璃心碎滿地。

這種情況下,耶穌超級無辜,躺著都中槍!

三· 資本主義是常識、通識、共識

紅高棉颳起的腥風血雨,把柬埔寨的千年興衰,吹成一縷輕煙,連根拔起、隨風而去,高棉人的精神靈性、價值體系,進入異次元的真空狀態。

1979年紅高棉樹倒猢猻散,接下來十年,冷戰代理人在柬埔寨繼續開打,回到廿世紀中葉的後殖民前共產階段,時局不靖、內戰不歇,吵吵鬧鬧、打打殺殺,以百姓為芻狗,高棉人在柬埔寨境內流亡當難民、每況愈下。

聯合國看不下去了!1989年召集各方上談判桌,兩年後達成協議,全面政治解決柬埔寨衝突,結果就是史上唯一、沒有之一,既空前、也絕後,由聯合國接管一個獨立國家柬埔寨,設立柬埔寨過渡時期聯合國權力機構 (UNTAC: United Nations Transitional Authority in Cambodia), 簡稱聯柬,執行聯合國解決方案:結束內戰、完成民主選舉、設立民選政府、制定新憲法,恢復國家正常運作。

聯柬在柬埔寨一年半 (1992.03-1993.09),兩萬兩千名工作人員,總計花費16.2億美金,佔柬埔寨當年的國內生產總值24.91億美元的三分之二。1993年柬埔寨的人均所得是704.624美元,也就是說,一個柬埔寨人每天的收入不到兩美元,1993年以前,只有更少、沒有更多;而同時間的聯柬工作人員,平均每人每天支出135美元。對比的差距,讓高棉人換了腦拜:林北也要這款。

廿一世紀的柬埔寨王國,帶著嶄新價值觀,從上到下、心口如一:向!錢!看!把錢掛在嘴上,不會不好意思;理直氣壯、斬釘截鐵,以利益掛帥、唯金錢至上,所有人際往來應對往來的唯一考量:「有沒有利潤?មានជំណេញទេ?」如果答案是「沒有」,就沒有然後了;如果答案是「有」,下一個考慮的就是:「有多少利潤?មានជំណេញប៉ុន្មាន?」

這時候傳福音給高棉人,他聽說了神和瑪們不對盤,「一個人不能事奉兩個主。…你們不能又事奉神,又事奉瑪們」,兩者不可兼得,只能二選一。現在對高棉人來說,這是膝反射等級的選擇,毫不費力、毫不猶豫、毫不為難—跟金錢較勁,耶穌不是對手。

四·  站在無知的基礎上

理出來龍去脈,看到這裡終於摸出頭緒,高棉人長成現在這個樣子,是有原因的;高棉人不信耶穌,是有道理的。

人人都有天生的脾胃個性,也有後天的養成環境;一個民族的樣貌,是一群人集體形塑而成,這群人有共同的基因遺傳,有共同的體驗經歷,DNA與生俱來、是改不了的,後天環境由不得人、是沒得選的。柬埔寨的高棉人,總體的遺傳基因和千年春秋,堆砌了他們相信耶穌的檻:有集體主義的制約、後殖民和後創傷的症候群,還有資本主義的後發先至。這些都是銅牆鐵壁,我們無力逆轉;根本的關鍵卻是無知,這是我們的機會。

因為無知,所以恐懼、所以暴衝、所以不知道算盤怎打!以為信耶穌的代價太大!這些代價包括看不見的自尊、歸屬感…,看得見的金錢、利益…,而他們對耶穌的認識、和耶穌的交情,還沒到值得付上這麼大代價的程度!這些代價之所以這麼昂貴的原因,因為他們還不知道救恩的無價。這筆帳的正確算法,建立在知識的基礎上,知道到什麼程度、計算到那個程度,因為知識不到位,所以無法超越。這是不公平的!

說這麼多,是要告訴你,傳福音給高棉人,要更多站在人性的基礎上考慮,不是他不願意,而是他無能為力,所以不要太用力、不要來硬的。

所以啦,我們在這裡:單單傳講基督,並祂釘十字架。讓高棉人對耶穌,從未知到已知,從一知半解到深知所信。

長路漫漫,我們已經在路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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