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Photo Credit: Kyoto Review of Southeast Asia
根據維基百科,高棉人自稱是佛教徒的比例至少百分之九十,甚至達百分之九十七,排名世界第一。原來,佛教以外大大小小宗教在柬埔寨的信徒總數,所有整數零頭通通加起來還四捨五入,勉強湊到百分之三!打群架都這麼難看了,就甭提單挑惹。任何一個宗教在柬埔寨嗆聲佛教,都保證立刻被打趴!沒得比!不用比。
數字會說話!難怪高棉人一提到宗教,膝反射「高棉人就是佛教徒」,然後就報告完畢。這個論證成立後,再往前推一步,就合理化「高棉人都是佛教徒」,一桿子打翻。
人數取勝只是結果,但是原因呢?高棉人到底是怎麼成了佛教徒的呢?
高棉人成了佛教徒是因為…
在尼泊爾,人們會說「如果你是真正的佛教徒,你家裡就會有一串菩提子念珠」;但在柬埔寨,不用念珠,兩個方法讓你成為佛教徒:
· 一個是口說為憑:你說你是你就是了,甚至別人說了算,比方你的祖父母父母、或是任何一位三叔公八嬸婆大舅舅小姑姑…,他們說你是,那你就是了;
· 一個是血統證明:因為你是高棉人,左鄰右舍和祖宗八代都是佛教徒,所以你就是了。
當然,這跟誰先來、誰後到,絕對有關係。印度教在柬埔寨開天闢地、旗開得勝,佛教隨後就到,然後落地生根,不!走!了!後發先至,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。後來的挑戰者,比方天主教、基督教,輕移蓮步慢吞吞,已經遲到了,還以牛步龜速移動,加上人丁單薄、後繼無力,無論吸睛度、場面調度,都不是佛教的對手。佛教在柬埔寨所向披靡、鋪天蓋地,只好橫著走。
對任何一個高棉人來說,打從出生,所有人都告訴你:「你是高棉人。」你是這麼成為高棉人的。然後,所有你認得的高棉人都異口同聲自稱佛教徒,只有一個聲音、沒有雜音,人云亦云、眾口鑠金,長期洗腦、不用思考,也就不用懷疑,天經地義「高棉人就是佛教徒」,從經驗認知加值升級成為絕對真理!落實在生活應用,基本上就是從眾,打安全牌、亦步亦趨,哪裡人多、就去那裏,跟著大家就對了,還用問嗎?比方:逢年過節去廟裡…
可是,事實真是如此嗎?當高棉人說「高棉人就是佛教徒」的時候,到底甚麼意思?
高棉文沒有〝佛教徒〞這個字。
中文意譯「高棉人就是佛教徒」的高棉文原文是ខ្មែរកានសាសនាពុទ្ធ។ (高棉人守佛教) 或ខ្មែរចូលសាសនាពុទ្ធ។ (高棉人入佛教)。高棉文以描述性片語 អ្នកដែលកានសាសនាពុទ្ធ (守佛教的人) 或អ្នកដែលចូលសាសនាពុទ្ធ (入佛教的人),作為〝佛教徒〞的同義代名詞,關鍵字是動詞〝កាន〞(守) 守誡命、〝ចូល〞(入) 入教門。
這個定義〝佛教徒〞的片語,沒有〝神〞,只有守〝誡命〞!顯然佛教教義裡,〝誡命〞的地位高過〝神〞。或者說,〝誡命〞是顯性的,是白紙黑字、昭然若揭的,必須直面正視;〝神〞是隱性的,是撲朔迷離、若隱若現的,可以呼攏矇過去。
這個說法同時指出,高棉人賦予宗教信徒的識別碼是守〝誡命〞,成為哪個宗教的信徒,就守那個宗教的誡命,基本上不干〝神〞的事,所以,〝神〞可以在一邊涼快休息。這裡也可以清楚看出,守佛教〝誡命〞是識別佛教徒的唯一認證,例如佛教的五誡、八誡、十誡…等等。
〝誡命〞是給信徒守的,那〝神〞呢?高棉佛教徒守佛教誡命是肯定的,可是,他們跟〝神〞有來往嗎?如果有,又是怎麼來往呢?
高棉人跟神來往嗎?
探究高棉佛教徒跟〝神〞有沒有來往、甚至如何來往之前,有必要先弄清楚高棉人對〝神〞的態度。對高棉人來說,所有肉眼看不見的魂魄靈體,比方天使、鬼怪、神明,高棉人通通算同一掛。而高棉人對待這一切神鬼,所使用最正面的動詞是គោរព រាប់អាន。គោរព是尊敬、រាប់អាន是交情好、投緣、合得來;兩個字連用,泛指所有人際關係當中比較親密麻吉、相親相愛、互相欣賞,因此歡喜結伴、往來互動頻繁者,適用所有親朋好友,不是神明限定。
高棉人形容人際關係的遠近親疏,分三個等級,對鬼神也適用:
· 敬鬼神、而遠之:惹不起、躲得起,保持距離、遙遙相望,相見不如不見
· 普普通通、一般一般:沒有恩怨、沒有來往,不會主動、被主動也不保證會動
· 就是麻吉、一見你就笑:動不動就鬥陣吃喝、作伙唱歌,不是你找我、就是我找你
可以這麼說,高棉人把神鬼擬人化,高棉人跟人怎麼來往、跟神鬼也比照辦理。
既然高棉人對人、對鬼神,一視同仁,都以廣結善緣為前提,與〝誡命〞無關,這麼一來,其實並不需要貼上宗教的標籤。到底甚麼時候才開始有「高棉人就是佛教徒」的說法呢?
什麼時候開始這麼說的?
當生活環境裡只有佛教,也終其一生沒聽過別的宗教,所有人在一個同溫層,宗教的確就是生活家常,是食衣住行、是生老病死,照做就對了,哪裡需要大張旗鼓、大聲嚷嚷。直到其他宗教進來敲邊鼓、吆喝,吹皺一池春水,高棉人的宗教認知被打擾、甚至受到衝撞,意識到宗教差異,「高棉人是佛教徒」的概念才開始冒芽;當衝撞持續,進而導致失衡,面對選邊站的挑戰,需要表態,初生的概念具體成形、有模有樣,還能說出個道理來,高棉人和佛教徒漸漸畫上等號。
具體時間點,合理推測從十六世紀天主教來敲門,高棉人的信仰體系第一次有異形入侵,估計不成氣候,呈現的是小蝦米對大鯨魚的態勢;直到二十世紀初基督教來亂,持續不間斷、強度不曾遞減,輸入明顯有別於佛教建構的價值觀和世界觀,高棉人的宗教意識被啟蒙,高棉人對於佛教和自身的相關性,開始尋找連結點,由點、而線、而面。
九零年代制定新憲法,設立國教,讓宗教不只是宗教、不只是信仰,而是賦予國族認同的DNA,對國民而言,有如自我意識的印記紋身。托國教的福,「高棉人就是佛教徒」,驗明正身。
這個說法如果經不起考驗,應該也會曇花一現、隨風而逝?或者束諸高閣,逢年過節呼口號、聊備一格。可是並沒有。為甚麼高棉人吃這一套,而且直到現在還是朗朗上口、很溯嘴呢?
為甚麼到現在還是這麼說?
如果只是洗腦成功、或僅止於西瓜偎大邊,未免太小看高棉人。
「高棉人是佛教徒」這個說法之所以成立,而且歷久彌新,到了堅若磐石的地步,除了跟歪果仁別苗頭,還可以從情境脈絡去探究:
1. 南傳佛教的特性:南傳佛教不具排他性,主張多元調和、兼容並蓄,所以各式民間信仰融合參雜,只要不悖於累積福報、無礙於功過相抵,有助於〝ខ្លួនទីពឹងខ្លួន〞(自己靠自己),都可以姓〝佛教〞,每個人都可以在這個大家庭,找到自己的角落、經營自己的天地。更廣義的佛教徒群體自然成形,同時擴大影響力。「高棉人就是佛教徒」如江河之納百川,形成一個五彩繽紛的社群,容得下百家爭鳴、百花齊放。
2. 民族自尊心的建立:曾經被殖民的國家,通常在後殖民階段,都會有國家認同的困擾、探索和掙扎;也因為被殖民的經驗,民族自尊心受到不同程度的輕忽或踐踏,進入後殖民時期,醫治自尊心受創的傷口、繼而重建民族自尊心,不只是發燒議題,也成了優先選項。這種情況下,文化是主流的切入點,宗教是適任的圖騰。從這樣的脈絡思考〝國教〞對高棉人的意義,重點在〝國〞、不在〝教〞。「高棉人就是佛教徒」的定義性陳述,對千瘡百孔的柬埔寨王國國民而言,有揚眉吐氣的快感,是腳踏實地的頂天立地。
3. 內建的集體主義和伺從體系:人是社會性的動物,高棉人是集體主義的信徒、伺從體系的操盤手,已經進化到在大團體當中,以雷達探測小團體,自動請纓,繼而區分親疏遠近,好界定權利與義務的對象。所以,揪團聚眾、拉幫結派給高棉人歸屬感,有了歸屬感才知道如何定位自己,知道自己的位階,才曉得人我的分際、也才知道怎麼應對進退,找到自己的位子,坐穩了、繫好安全帶,安全感就來了。自外於群體,無異自裁。「高棉人就是佛教徒」的宣告,首先滿足高棉人對群體的需要。
所以,高棉人就是佛教徒,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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