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能者之信

[編按:此文為周冠仲弟兄所作,蒙允刊載。圖片取自配圖網]

馬可福音第九章14~29節吸引我的注意力是在20年前。最近一邊閱讀米蘭·昆德拉的《身份》,一邊讀每日經課,重新讀了這段經文,突然有了些新的省思,想藉文字梳理心中的感受。

最初這段經文讓我感慨,是因為當時在教會受了傷,信仰生命遇到嚴重問題。教會的人雖然努力處理,但無法解決問題,卻喋喋不休地討論解決方案。經文中那位無語的小孩引起我的共鳴。我常想,這些門徒和法利賽人為何爭辯?他們是否了解孩子被鬼附的痛苦?當門徒們嘗試使用權柄卻失敗,是否造成孩子更多的痛苦?這段經文讓我認識到教會現實面,有時我們對方法與效果爭論不休,但不一定關心人的痛苦。

但這次讀經時,我突然發現這則故事不如我想像的簡單,這則故事裡面的每一位角色都面對「身份」的危機,對!每一位,包-含-耶-穌。

首先,是門徒和文士們,故事的一開頭將場景放在他們的爭辯之中,很快我們就知道他們為什麼爭辯,因為他們的趕鬼失敗,一方不是被耶穌賦予權柄的門徒嗎?一方不是飽讀聖經的權威之士?為何兩方都對這個案例速手無策?當這位孩子痛苦地躺在他們當中掙扎,只證明了一件事:「他們不能。」眼前的景象可能很直接證明了,要不就是這群門徒根本沒有上帝而來的權柄,要不這群文士也只會空談,兩群人都不會承認自己是假的,為了證明自己是真的,他們只能爭論。

有時,人們的爭辯來自於想要證明自己是誰,卻無法解決任何的問題,因為眼前的問題是我們無法解決的。

但爭論不會辨明角色,只會吃掉所有的角色,就像這孩子的父親一開始是以一位無名氏的角色登場,沒有人知道回應耶穌是誰,他父親的角色被隱藏在一片爭論當中,只有在他跳出爭論回應耶穌之時,我們才恍然大悟,原來這是孩子的父親啊!

有時,爭論的風暴會讓我們已經忘自己是誰,甚至忘記自己在做些什麼。

耶穌講出了一切耐人尋味的的話:「唉!這不信的世代啊,我和你們在一起要到幾時呢?我忍耐你們要到幾時呢?把他帶到我這裏!」過去讀這句話時,覺得耶穌用忍無可忍的口吻責備眾人的不信,但耶穌到底要大家信什麼呢?會不會耶穌的潛台詞其實是:「為什麼我會在這與這群人在一起呢?我為什麼來這了?」我們很難想像耶穌會懷疑人生,甚至懷疑自己來到這個世界,在這群不知道是誰的人們之中,耶穌到底該做些什麼呢?行更多的神蹟?給予更多的權柄?告訴這位父親你是父親?我總想,耶穌面對這些事情也是無能為力。

有時,我們想像耶穌很懂自己的使命,知道自己是誰,但馬可福音中的耶穌卻是隱晦的、自我懷疑的人子,因此軟弱、受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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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身份》承襲米蘭昆德拉的一貫風格,有著對人性徹底的批判。故事圍繞著一對戀人:尚馬克和香黛兒,米蘭昆德拉一貫喜歡用角色發表想法,在故事的中間時,尚馬可和香黛兒在餐廳吃飯,隔壁有一桌沈默的情侶不發一語,這兩組戀人引發米蘭昆德拉對「戀人」身份的討論,戀人在一起一直講話才代表真實的擁有愛情嗎?

我們的身份是否建立在職業、愛情、生命的延續、別人的眼光、經濟的定位、血緣、國族…..嗎?若沒有職業,我是否什麼再也不是?若沒有了愛情,我是否沒有人愛?人對於身份建構的安全感是建立許許多多方面,但若擺脫這一切,我們是否再也不是人,或者再也不是自己?這些思考看似有些庸人自擾,但我們到底是誰?有時,我們太習慣扮演自己所是的「人設」,但這扮演這些「人設」時難道心中沒有一絲的疑惑?米蘭的質問沒有留下任何情面。

米蘭昆德拉認為現代的人就是喜歡說話,喋喋不休地一直講、一直講,到最後人再也分不清楚誰是誰,膚淺的有著相同的面孔、相同的空洞,彼此不斷地談論再談論,發出聲音只是為了表達自己存在,也不容許沈默者在我們當中,現代的權力結構不也是這樣嗎?關注與被關注之間,關注者操弄著被關注的人設,被關注者與之起舞,關注者也與之起舞,分不清了誰是誰,留下沒有想像力的虛無。如同爭論中的門徒和文士,他們的聲音其實是一種聲音,他們的面孔其實是同張面孔,我分不清哪些人是門徒,哪些人是文士。

米蘭昆德拉在故事結尾打破了現實和虛幻的界線,讓女主角的離家出走、男主角尾隨跟去的旅途,都在一種夢境之中,我想唯獨讓現實和虛構的界線模糊了,男女主角才能面質自己對自己的無能為力,最後他們才放下一切認出彼此。

這樣的結尾我想總與耶穌在故事結尾給出的答案有異曲同工之妙,耶穌說:「非用禱告(有古卷加上禁食),這一類的邪靈總趕不出來。」我私自的認為長期以來我遇到的人們對這段經文有錯誤的理解,只要遇到鬼趕出不出去,認為唯一的解方籤就是趕快禁食禱告,以為這樣的方法就能換取耶穌的工作;如果按照我現在對經文的理解,耶穌其實是說:「這類的鬼,若不在上帝面前承認自己的無能無力,你們是趕不出去的。」這一類的鬼是對自身的身份認同緊握的邪靈。

禁食一直都不是一種手段,這位自我懷疑的夫子,在這段故事當中也預告了他面對自己身份的捨去,祂面對這位無助的父親,讓他的孩子經歷一次「死而復活」,當耶穌的斥責一出時,孩子彷彿死去了,但耶穌的手拉著他又活了過來,這段預告了耶穌要做的事情:「藉著死去放棄自己的身份,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,而復活的大能會幫助我們看見祂是誰。」我想這也是這段故事的迷人之處,耶穌自己模糊了生與死之間的想像,幫助讀者看見緊握身份的自己,儘管此時的耶穌多麽的無助,但祂邀請讀者經歷那同死同活的經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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